走叉走叉

归家



    他再一次自梦中惊醒,将干涩的眼皮阖上,努力向下压了压,把最后一丝困意从脑海中清除。窗外晨光熹微,从窗帘间透出一点薄光,意意思思地将屋里撩得亮堂了两分。最近总是做梦,也不知道为什么,大约是压力过大的缘故,或许还含着一丝即将归家的急切,三两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到了梦里便生根发芽出整个怪异的世界来。

从一千多天前被隔离至今,在家那头的那人离得越发地远,可在脑海里的模样却更加清晰。他没法说清这心心念念的一段时光自己是怎么打发的,只是觉得胸腔里的那颗心突突突地猛跳,情绪却平静地连自己都意外。

今天,是归家之日。

    “今天天气不错,有点小雪,积了薄薄一层,好看不好玩。”

    “出门的那个十字路口边上,卖草莓的奶奶又出摊了,也不知为什么总不见有人来买。”

    “顺手摘了片叶,手贱又给添了张脸。”

    “早上就有只黑猫蹲在树丫间,临至傍晚了居然还没下来。”

    ……

    在路上时脑子里充斥的都是诸如此类的闲聊漫扯,但因是那人给他的,总觉得好像分外有趣一些,以至那张天生带着几分厌气下撇的嘴角都勾了起来,不过笑意未达眼角便已被主人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

    船颠得有点晃,带着人失重似的一上一下,脑子实在清明不起,起身接了杯凉水,打算去楼梯间把水喝完冷静冷静。楼梯间采光黑暗大概是全世界楼梯的通用特征,他端着水杯向内又走了几步,转过一个扶手折角,兀得被更深重的黑暗当头罩来。黑红色的污血爬满了整面墙,越向里颜色越深,近乎黑色。他浑不在意似的脚步不停,这才发现原来那里是有个人的。不,准确点说,是具尸体黏在墙上。头部已经烂成了稀泥,和黑血同为一体,身上破破烂烂,分不清哪是衣服布料哪是血肉骨头。接着——那尸体当头向他倒了过来!

    整个人猛地一抖,原来只是白日梦一场。头略微有些昏沉,但比之前已是好了很多。慢慢地踱到甲板上,夕阳的余晖无差别地撒到海面,细碎的金光尽落过路人眼底,灼烧出一片漫天红云。海风卷着水汽而过,带出海洋特有的味道,直向远方故乡。

    出码头时已是第二天下午,斜阳带着午时最后的热度,在他身后投出一道张牙舞爪的沉默阴影。经了过关检查之后,回家的脚步平稳又克制,不过不太正常的心率和微微出汗的手心又悄悄展示了此人欲盖弥彰的心情。熟悉的十字街口确实有个老人,两只篮子放在路边,里面是半满的草莓。他欣然上前,打算买点草莓顺带回家。路上来往的行人甚少,偶尔几个也大都步伐缓慢。所有东西都浸在蜜色的阳光下,带着仿若末日一样的宁静。

    转过街角,看见那棵据说挂过猫的树时他忍不住笑了笑,这么点高度怎么能把猫困在上面一天?想来是那人闲来无事随手取乐写给他的。这是街角一个小公寓群中的一栋,当时就是看中了生活出行方便,又不过分吵闹才定了下来。拾级而上,熟悉的门出现在眼前。他在门前站定,愉悦地深吸了一口气,拧开了门。

    没有人在。

    或许是出门买东西恰巧错过了?他想着将那袋草莓顺手放到了手边的柜子上,却没看见袋子里漏出来的暗红色汁液悄悄与积尘混合。地上几只鞋胡乱摆着,“还是跟以前一样,换过鞋就跑,也不看看都乱成什么样了。”心里这么想着,有些无奈地笑笑,弯腰把鞋子摆整齐,还是他走之前那人常穿的几双,中间还混着一双他的拖鞋。窗帘有些狼狈地半拉着,太阳的最后一丝余晖也将从天边消散,室内晦暗不明。一切布局陈设都和他走之前别无二致。索性也不开灯了,就着一点微弱的光线在久别的家中细细品味。

    那白陶瓷花瓶是他俩一起选的,这家伙肯定是想不起来往里摆花装饰,现在瓶子光秃秃地立在那里;沙发上的抱枕东倒西歪,大概住这的人出门前还半躺在沙发上看电影;厨房里的刀具还是他惯用的摆法,那人必然是懒得正经做饭,怎么省事怎么来;卧室里的橱柜上摆着零零碎碎的小物件,下面还压着几张书信,是那人熟悉的字体。

    “出门的那个十字路口边上,卖草莓的奶奶又出摊了,也不知为什么总不见有人来买。”

    没关系,今天我买了。

    “顺手摘了片叶,手贱又给添了张脸。”

    我回来了,添脸添双份的,好不好?

    “早上就有只黑猫蹲在树丫间,临至傍晚了居然还没下来。”

    蠢猫,那么矮的树枝还能被困一整天,是你随手编来逗我的吧。

……

    不对,不对,这信明明是寄给他的,怎么会出现在自己家里?那人虽玩世不恭,倒也没有闲到一封信作两遍写的道理。而且,而且这折痕几乎和他在那些收到的、没事就翻出来细细品读的信一模一样!接着他突然想起来什么,飞快地寻找着其中某一张纸,定定看了一会,手陡然一松,几张纸片飘飘散散地落地。

    一切都破碎了。

那信是某天他正忙时送到的,当时来不及细读,时间又紧,草草几眼扫完匆忙塞进口袋,因而留下了不太规整的几道折痕,这对喜欢规整的他实在是看着不入眼,后来还几次尝试展平,却都没成功。

    是了,那人其实早死了。

    三年多前丧失病毒爆发,全城戒严,他那天好不容易买到新鲜水果,拎着回家,进楼道入眼便是被砸烂了和血糊在墙上的头颅躯干,染了大半面墙的血,和那人轰然砸向自己的尸体。那天他离家时,正巧有感染人脱离控制出逃,跑到一半被病毒彻底控制,完全丧尸化,摇摇晃晃进了公寓群……

    再后来,失魂落魄的他和其他幸存人员继续被转移到更后方的安全地区。再再后来,安全地区一片混乱。今天他回来,他回来……他惨惨地咧了咧嘴,走出卧室,来到玄关的全身镜前——他如今是只残存着些微理智的丧尸罢了。镜子里照着刚进门时顺手放着的“草莓”,透过袋子向下渗着血水,哪里是草莓,分明是块淋血的生肉。

    这满城,哪里有活人?

    最后一点落日余晖消失殆尽,丧尸之城进入无尽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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